李欣樺的部落格

中國時報【李柏青】

曾看過一個日本綜藝節目，主題是採訪嫁到世界各國的日本女性，呈現不同文化下主婦的生活（當然綜藝節目娛樂成份居多，例如來台灣那集焦點竟是惡婆婆），其中一集來到瑞士，免不了便要介紹瑞士飲食大宗的各式起司，節目詢問瑞士人最喜歡的起司種類，所有人答案都一樣：「格呂耶爾」（Gruyere）起司。

格呂耶爾其實是個地名，位在瑞士中部偏西的佛立堡邦（Fribourg，這是法文拼法，德文拼為Freiburg，與德國的佛萊堡同名，此邦為德法雙語區）。從高速公路上望，這是河谷平原往阿爾卑斯山的過渡地帶，平坦草原的盡頭便是連綿巍峨的峰巒。「格呂耶爾起司公司」的招牌在離交流道不遠處，公司附近理所當然地設有觀光工廠，工廠內也理所當然有紀念品商店與風味餐廳，滿足觀光客知的、買的、吃的一切慾望。

格呂耶爾起司之於台灣人如我，大概就像臭豆腐之於瑞士人。起司本身相當臭，有點像臭襪子泡在發酸的牛奶中的氣味，不過濃郁的氣味也是這款起司大受歡迎的原因。觀光工廠隨門票附上三塊試吃樣品，分別是三個月、六個月、九個月的格呂耶爾起司；年輕起司酸奶味強，成熟起司襪子味重，在料理用途上各有不同，只要克服第一口咬下的那股氣味，咀嚼後自有香氣回饋，帶你領略阿爾卑斯山麓的迷人風情。

觀光工廠的生產和儲藏區都以玻璃窗隔離，所以倒不用擔心一進工廠就被臭翻過去；倒是儲藏區裡頭成千上百枚起司輪（與汽車輪胎約相同大小）整齊畫一地擺在架上，機器人沿著走道移動，將起司輪逐一鏟出，清洗後翻面，再妥當地放回架上，平靜而井井有條，對於像我這種強迫症患者來說是個超級療癒的畫面。

而且格呂耶爾不只有起司。格呂耶爾古鎮位在一座獨立丘陵上，保存良好的中世紀小鎮，紅瓦石屋傍著古老的城堡，一面望向草原，一面遠眺覆雪山頭，想像數百年來騎士間的戰鬥，有種悠然又壯闊的嚮往。不過有趣的是，在這優美的小鎮上中央卻矗立著一間「異形博物館」，裡頭展示電影《異形》（Alien）原創者H.R. Giger的各式手稿與模型，旁邊還有一間異形主題酒吧，桌椅全是骨骼造形和太空船的概念。

由於我對《異形》系列的電影只殘留非常有限記憶，也沒看過最近的《普羅米修斯》，因此進了博物館只能走馬看花，覺得那隻掛在天花板上、有著人類身體的異形很酷。我太太的心得則是作者非常著迷於女性生產的痛苦，他的作品中許多關於人類與異形交配、受孕、還有（經典的）小異形從人體中爬出的概念，無非便是發想於母親之痛。

我們納悶的是，為何在風光如此明媚小鎮成長之人，竟會創造出那麼驚悚的外星生物體？不是應該要畫個ET在田野中一邊吃起司一邊騎腳踏車嗎？後來我們才知道H.R. Giger先生並非格呂耶爾本地人，他只是買了這棟大宅子做為博物館而已。

異形博物館旁邊還有一間「藏傳佛教博物館」，有什麼比在歐洲中世紀小鎮欣賞藏傳佛教藝術品更衝突的？只能說，真是個充滿驚喜的小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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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時報【廖偉棠】

日記開頭幾頁有這樣的句子：「可我既然愛她，為何又喝得大醉……大概因為缺少眾人皆知的那樣東西吧：自由。」

每年的最後一個月，我都會把閱讀留給俄羅斯作家，也許是因為南方沒有雪。

放下手頭總是讀不完的娜傑日達．曼德施塔姆回憶錄和布羅茨基《水印》，隨手從枕邊書架抽出一本還是俄羅斯的，塔可夫斯基的日記《時光中的時光》，四百多頁，竟也一上午翻完了。

這個猶如神靈附身的人，是我年輕時最愛的先知。塔可夫斯基的日記從1970年他38歲記起，最初的幾本封面上他都標以「殉道記」的題目──在1974年他最後一次用這個題目，下面附註：「這標題自命不凡而且虛假，但留著吧，提醒自己無可救藥，微不足道。」──但這避免不了一語成讖，詩人都有詩之讖，當塔可夫斯基寫下殉道一詞，已經預示了他的未來。

從1970年到1986年，塔可夫斯基的日子以痛苦居多，不是他想殉道，而是那個邪惡國家要求他死殉。除了妻子和兒子的名字，日記裡出現最多的是蘇聯那些掌管電影審查的官僚，他們以各種手段壓制這個世不二出的大師，禁拍、禁演不在話下，最可恥的是他們一方面批准塔可夫斯基出國拍攝賺錢（蘇聯大使館提成50%以上！），另一方面不允許塔可夫斯基的兒子隨行，以之作為人質，預防塔可夫斯基流亡不歸。

日記開頭幾頁就有這樣的句子：「可我既然愛她，為何又喝得大醉……大概因為缺少眾人皆知的那樣東西吧：自由。」雖然「她」是指塔可夫斯基的妻子，但也未嘗不可以置換成他熱愛的俄羅斯。當然，為了自由，塔可夫斯基最終還是選擇了趁往瑞典拍片而流亡，但他也同時發現自己已經身罹絕症……可即便如此，蘇聯當局也直到他逝世前幾周，才允許他兒子出國與他見最後一面。

大師之受難，還體現在他捉襟見肘的經濟情況，他的日記像魯迅日記一樣記下每筆稿費和演講收入，大都少得可憐。一個愚蠢狂妄的政權就是這樣試圖用最形而下的困頓來壓倒一個在精神上遠遠高翔於它們之上的詩人。然而詩人視之為當然，因為就像他日記裡反覆引用的蒙田所說：「上帝根據每個人的氣力，給他一個十字架去揹。」在世界的「永恆夜半」，一個人的才華往往與他遭受的考驗成正比。

「的確，我的電影是拍給精英觀眾看的，但這不意味著我瞧不起那些所謂的大眾觀眾，因為我知道他們其實是未曾覺醒的精英，而我的電影理應成為他們的醒覺劑。」這是我虛構想像的、塔可夫斯基對蘇聯官僚指責他只為精英拍片的回應（實際上這也是我對某些詩歌讀者的回應）。在這麼艱重的時代，身受這麼多羈絆，按理說應該偷懶尋求麻醉與逸樂，但塔可夫斯基卻選擇了更艱重的創造去回應這個時代，這難道不也在告訴我們：你理應擁有一個能揹起十字架的肩膀。

「我們對生一無所知，對死亡我們又知道什麼？而當我們確實有所了解，又竭力把它忘掉。」在他摯愛的母親去世時，塔可夫斯基寫道。七年後他也迎接死亡，他沒有選擇忘掉，而是像卡繆所期許那樣對死亡瞪大了雙眼，1986年最後一篇日記裡，他兩次提到「哈姆萊特」，沒有說：To be, or not to b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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